《盐风记》第六章·仓火

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hu Sep 04 2025。

火讯是在半夜赶到京里的。鼓房的更鼓被敲得乱,像一群受惊的鸟撞窗。盐课司的小吏翻墙进院,敲许行舟的门,嗓子哑:“三河仓——着火了!”

许行舟衣不解带,便上马出城。出京门时天色未明,路上已有驿马交错,马蹄声不似白日,带着一种急促的空。他与唐洄换骑,昼夜兼程,两日两夜,风从耳边割,眼里只剩路。第三天早,他远远看见三河城的轮廓——城墙上一道黑痕,从北门齿缝里一直拖进城去,像有人用墨笔在白纸上狠狠一划。

仓城之外,焦木味盖过盐味。空中漂着灰,灰落在脸上,像在脸上覆了一层旧账。他下马,脚踏进灰里,脚印黑。前仓的门被泼了水,水里漂着纸的碎,纸上还能辨到一两笔“折耗”。有人在哭,有人骂,有人低声念佛。

“人呢?”许行舟问卡口的守吏。

“烧……”守吏声发抖,“夜里起的火,先北库,后连中库。说是……是老鼠拖油灯芯——”

“老鼠不拖灯芯。”许行舟没听完,扶着门框跨入。里面一排一排的木架半倒,梁柱焦成黑,踩一脚,灰“扑”地扬起一层。他按内侍所言先看后梁,梁上果然有几段焦痕从中段起,而非自下往上。火是“上”来的。他又蹲看地,门闩上有一处擦拭过的亮痕,亮得不合时宜,像有手匆匆抹了什么。

“谁先来救?”他问。

“仓丁。”守吏说,“然后兵马司,最后才到巡检。”

“兵马司到了,做了什么?”许行舟看他。

“封门。”守吏不敢看他,“说是怕坏证。”

“证?”许行舟笑了一声,没有笑意,“证都烧了。”

他转身,绕到北库残墟。那处的火最大,烧得连地面的砖都裂。砖缝里有一道细细的金属光。他蹲下去,用炭笔轻拨,拨出一块黑乎乎的金属。金属被火咬过,边缘卷曲,中央有一个“鱼”的形,鱼尾上刻纹虽被烧糊,仍隐约见一处弧。那弧的形,与乌沙港那一页的印尾如出一辙——只这块是实物,不是印。它被串在一个烧黑的绛色绢袋里,绢袋的边上,绣着一朵极小的花样,针脚细密,不是仓丁用得起的物事。

“铜鱼符。”唐洄在他身后倒吸气,“还是……内廷式样的。”

“内廷的铜鱼,不该在这里。”许行舟把那块金属用布包起,贴身收好。他站起来,胸口像被风咬了一口。他忽然想起那位内侍说的“门闩亮痕”,想起帘后的一线绛色。风从烧空的窗洞里灌进来,带着焦味,像一张被撕掉了一角的账在空中抖。

外头人声一阵乱。有人大喊:“镇北军梁长庚——通私盐!”喊声里有幸灾,也有恐惧。许行舟一把拨开挡着的兵,冲出去,只见城门口挂起了一张新榜:

州府告示 景宣六年七月廿九日 查三河仓账簿烧毁,追查近月与镇北军往来,见其营中常有私盐出入,疑通私以肥军,罪在不赦。着即缉拿梁长庚,押赴州狱。

朱笔如血,墨未干,字脚还拖着水。他看了一眼署名,套印齐全,印泥鲜亮,像有人提早磨好了印台,等着按。

“谁报的?”许行舟问兵马司都头。

“有人揭帖。”都头眼神躲闪,“说梁将军拿了三河仓私盐,换草、换马。证据……”他咳,“仓里没了,要靠人证。”

“人证?”许行舟看他一眼,转身就走。

“你去哪?”唐洄追。

“州狱。”许行舟回。

州狱的墙潮,门口总有晒不干的霉。许行舟递了腰牌,里头的人见“盐课司”的字样,面色一变,迟疑着让他进去。走廊尽头,梁长庚被押在一间铁窗后。光从窗外斜斜地进,落在他脸上,就像他的脸是另外一块粗糙的地。梁长庚坐着,背挺直,手被缚,眼仍亮。

“来得快。”他道。

“火来得更快。”许行舟站在铁窗外,声音低,“他们说你通私。”

梁长庚“呸”了一声,把嘴角的血星咽回去:“通你娘的私。兵吃盐像马吃草,哪来的‘私’?”

“我知道。”许行舟看他的眼——那眼里没有求,也无怒,只有一种被逼着要站直的人骨头里的硬,“我会去拆。”

“拆账,不要拆人。”梁长庚咧嘴,“我进来时候,有人往我手里塞了张纸,叫我认;我没认。纸上写着‘预支’……”他吐一口痰,“他们以为我不识字。”

“谁塞的?”许行舟问。

“戴刀的,腰牌是兵马司。”梁长庚冷笑,“你别找他,他只是拿钱做事。你去找钱。”

“钱在哪?”唐洄小声问。

“在三河仓烧了的那本账里。”梁长庚道,“或者,在没烧掉的人心里。”

许行舟沉默片刻,点头:“我先去看‘人’。”

他转身出狱,门口刚好擦过一人——那是州里的幕僚,手里捧着一叠新抄的“同文”。幕僚见他,笑得温:“许清吏,朝里请你速回,议‘平抑’细目。”

“我先把这边看完。”许行舟道。他回头看了一眼狱里的梁长庚。梁长庚抬手,手腕上绳印红,轻轻一晃:“别信嘴,信眼。别信人,先信你那根绳。”

“线要松一指。”许行舟说。

“嗯。”梁长庚点,“可也别松到断。”

出狱时,天色暗了半寸。仓城的风比往日更硬,硬到能把人的眼皮掀起来叫人看见不想看的东西。许行舟回到火场,蹲在一块未完全焦透的梁脚旁,用炭笔在地上画了一条细线,线的两端各写了一个字:“人”“法”。他用指背在两字之间来回摩挲,摩出一点热。

灰里那块“铜鱼符”贴在他胸口,发着被火烫过的钝热。远处忽然有白影掠过,是一只迟归的白鹭,竟在这焦黑里停了一停,像是在确认:这里原本应该有水,有秩序,有人。

有人从他身后走近,是蒯二,手里捧着一只黢黑的小匣:“许清吏,仓丁说在墙角抠出来的——烧不透。您看。”

许行舟接过,匣子一开,里面是一截被烧黄的绢条,绢条上绣着四个小字,针脚极细:入直内门。

他把匣子合上,目光沉下去,像石头沉进水底。他知道,这一场火不止烧掉了账,也点燃了另一本看不见的账。

他站起来,对唐洄道:“写两张榜:一张致市,记今日之火,记折耗之数,贴在牌坊;一张致军,写‘盐未至、草不继’的真状,挂到市口。字要大,给不识字的也看得见。”

“这不是得罪人?”唐洄咽口水。

“已经得罪了。”许行舟把袖子一挽,“与其让谣言走,不如让数字走。”

风从烧空的窗洞再次穿过,带起灰屑。灰扑在他的睫毛上,他没眨。他想起贺元衍“枷锁”的说法,想起内侍的提醒,想起宋夷剪落的那一角。他把胸口那块“铜鱼符”按紧,像按住一条试图逃离的线头。

线不能断。现在不行。后面还有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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