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风记》第五章·廷辩

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hu Sep 04 2025。

入京的诏驿比风更急。贺元衍的一纸荐章到了,盐课司按箭牌催,许行舟把三河仓前卡口探到的几条“口径”记好,匆匆北上。

京城夏末的天像一张巨大的账簿,云是翻到一半的页。午门之内,石阶冷,殿瓦热。许行舟第一次站在御前,心里居然并不慌——他把慌放在数字里了。

殿上帘后有人影,太后未出,只一线绛色垂下。景宣帝坐在御座上,神色清秀,眼神里有年轻人看不懂老账的认真。左右站着各司官员,盐铁使贺元衍居中,太史卜凌微在更后,手里拈着一卷细白牍,眼睫垂着,看不出喜怒。

“盐价之议,众卿各陈其说。”内侍监递过黄册,声线不高不低,“许清吏自盐丁出,今核盐东转运有年,有所见,奏来。”

许行舟叩首,起身,手中展开一卷自书的薄纸。薄纸上只有数字,字少。他开口不急:“臣以三月之数比两年之例,见‘短运折耗’晴日雨日一辞,折耗相同;又以里程图对凭,见‘桥印’突增而县库无支;又以时辰对路程,见‘预支’先行而人后签。臣不知法重何处。若法重在‘例’,例可随口;若法重在‘账’,账可随人。如此,盐价不抑反扬。”

殿上一阵细微的吸气声。有人想笑,不敢笑;有人想骂,不敢骂。

贺元衍向前半步,拱手,温声道:“许清吏所陈,不乏苦心。然做法不可一棍子。臣所拟‘平抑新策’,以‘细化折耗’为纲,以‘归并转运’为纪,以‘官平仓’为救,以‘铜鱼新制’为锁。若施行,晴雨分明,里程统一,人不能再借口乱。许所忧之‘钥匙’,臣以枷锁之。”

“枷锁也要有人拿。”许行舟看向御座,“陛下,臣不是不信人,臣是不敢只信人。法应可验——可由百姓验。臣请三条:一,‘折耗日张’,每船每日至市上榜,晴雨各记;二,‘里程公开’,桥印皆标于图,百姓可对照;三,‘铜鱼留样’,每仓留一真样于公所,民可辨伪。臣不敢言宏图,姑以小法试。”

帘后那一线绛色轻轻动了一下。景宣帝低头看手边的册,年轻的喉结滚了滚,抬眼:“说得朕也能看懂。”他这句出得天真,殿上一些老臣鼻翼微动。贺元衍不接茬,只朝御座欠身:“陛下仁。”

卜凌微适时往前一步,声音清冷:“臣以星历验潮,对于海运有别议——但今日不论。”他像把一个未来的题藏回袖里,“许清吏之请,皆可议。然坊间传‘打私’日益,若不归并转运,黑白两路并行,势难遏。”

许行舟抬首,看了卜凌微一眼。那人眉目近冷,眼神后头有深色的海。他知道这个人将在另一处路口与他再见。

“许清吏,”御座侧的内侍忽然前移半步,声音低却送得清,“三河仓内库房密,梁柱多,在下曾巡至。仓中火道相连,火患重,须谨。”说话的是那日会同馆送茶的内侍。他眼角的冷被礼法磨成柔,“宫里有旧例:夜里烛芯不可留高,不然‘虚火’易起。仓里若有人欠心——”他含糊,像只是提醒一个“谨”字。

许行舟向他点了点头。内侍退回,身影薄。他竟在那一瞬升起一个奇怪的感念:这人声音不大,却像雨落在瓦脊,能让人记住。

景宣帝看向贺元衍:“卿所言新策,可先试么?”

“可。”贺元衍不卑不亢,“以盐东道为试,三月而观。臣请许清吏入‘条法’,与臣共立细目,免‘好言’变‘坏事’。”

殿角有人轻轻一声“哼”,不知是赞是讥。帘后那一抹绛色没再动。内侍高声宣:“退朝。”

殿下人声散成一阵潮。许行舟退到殿角,刚要折身,方才那位内侍从回廊侧阴影里走出,拱手低声:“许清吏,有一言托。三河仓,你若去,先看后梁,再看门闩。火若从梁起,门上必有急拭之痕——在下多嘴。”

“多谢。”许行舟沉声。

内侍想说“名字”,终究没说,笑意薄,转身入簾影。许行舟目送他背影消失,心里添了一个小小的、却刺人的“警”。

出宫,天雨初晴,宫墙外的石榴花还开着,红得像被风割过。唐洄迎上来,压低声:“三河仓那边,传来两句风——一是卢算盘最近换了新的‘铜鱼’,尾端刻纹略弯;二是仓北门的钥匙,换了人。”

“换了谁?”

“换了‘守更三’那班。”唐洄舔舔唇,“‘守更三’,最爱打盹。”

许行舟没笑。他加快了步,袖里的纸角在暗格里与另一角贴了一下,贴得不紧——像两只风筝线在风里擦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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