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离蒲台北行八十里,有一处柳湾。大河在此拐了个弯,水脊收束,船过如鱼穿喉。柳湾边有一座小埠,靠着“宗甲小码”,平日只停小宗人家的货船,换纸凭、打水,夜里冷清,日里吵。
那天傍晚风从东南起,柳条被吹成一面斜斜的帘。唐洄半蹲在岸边的石墩上,嚼着一根草,眼睛眯成缝:“今儿有戏。”
“何戏?”蒯二紧张。
“柳湾借风。”唐洄咧牙,“‘海燕’的人惯选这儿截船——光线斜,水纹乱,岸上见不真,河上跑得快。”
话音未落,河面上一只小宗货船顺流而来,船尾挂了条红绸,绸头系法熟,像是跟某个关照打过招呼。船头两人,一人扶舵,一人摇铃。铃声清,不慌。
就在船将入湾,水面“扑”的一声,像有鱼跃。其实不是鱼,是一只窄窄的小舟从芦苇缝里钻出,舟首极低,几乎贴水。舟上三人,衣色素净,脸蒙薄纱,不见刀,只见钩。小舟斜切入大船与岸的夹缝,钩头一抛,贴住大船的舷板,“嗒”的一声,像一枚指头弹在牙齿上。
“这手法……好。”唐洄忍不住赞了一句。
大船上的人还未反应,小舟上已有人跃起,轻轻落在船尾的篷绳上,稳如猫。篷下有人要喊,被一只手摁住喉结,手不重,足够让人出不来声。那人眼睛一瞪,看到来者的眼——冷亮,不怒。是一双懂水的人眼。
宋夷。
她没有杀人。她只是用极准的力道让人静。随后,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剪,剪口成燕尾形,伸手在账箱角落轻轻一剪——只剪了一个页角。她把那一角递给随行的小子,小子转身,扔向岸。
页角在风里打了个转,像一片白鱼鳞,飘到岸边,刚好落在一只靴尖旁。靴主没有躲,也没有伸手接。靴主是许行舟。
他低头,看那页角。纸纹与乌沙夜里那一角相近,墨色也近,笔路从“折耗”三字的右上角剥开,剥得干净,不破整句。他忽然想:她剪角的手,比他更懂纸的韧性。
“放盐,不放命!”宋夷在篷下低声点了句,像念一个早排好的规矩。大船上几个汉子已经被捆坐在甲板边,嘴被布塞住,眼睛怒又不敢挣。她转头,看到岸边的人,看到许行舟。她没惊,没有笑,只抬了抬下巴:借风。
许行舟抬手,像按一按风筝线。他没有叫人。他只是把落在脚边的纸角拾起,吹掉泥,夹进袖里。
小舟转身的动作漂亮极了——像一只燕子贴着水面滑过,几乎不激起浪。刚才被剪角的小宗货船被人顺手一拨,篷位微调,船身正;又有一袋盐被拖出来,放回甲板,扎得更紧。她不拿盐。她拿“凭”。
“你留角,我记人。”许行舟在心里说。
河风忽大,柳条几乎贴到了水面。小舟消失在柳影后,像落回一道暗线。
“你为什么不喊?”蒯二着急,“不喊,像是你……你和他们一伙。”
“喊了,有什么用?”唐洄把草根吐掉,语气却罕见认真,“水营赶来,已经过了时。喊给谁听?喊给风啊?”
许行舟把袖口按了按:“喊给账听更好。”
他把那页角拿出来对着夕光看。纸丝里有盐花的颗粒,颗粒在光里亮了一下——像远远的一点星。
夜里过柳湾,驿站里炉火明,墙上挂着新贴的“江路告示”。上头有三条大字:“凡有劫船者,按盗论。”下面画了条鱼,画得笨——鱼尾没有纹。有人用炭在下面加了一句:“海燕借风,不借命。”
许行舟看了一眼。借风,不借命——这是一个方法,也是一条界线。他想到贺元衍“归并转运”的主张,想到“统一铜鱼”的新制,想到自己袖里两角不能拼成整页的纸。他伸手把炉里的火拨了拨,火尖“嗞”的一声,像门背后有人咳嗽。
“明日动身?”唐洄问。
“明日动身。”许行舟答,“先去三河仓边的税卡口,再入仓。卡口上的人嘴快。”
他把风筝线从包里取出一寸,绕指,紧,又松。线在指腹下发出细细的摩擦声,像远处水纹。
Copyright © 2024 LVJ, Open-Source Project. 本站内容在无特殊说明情况下均遵循 CC-BY-SA 4.0 协议,内容版权归属原作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