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盐风记》第一章·影仓

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
盐课司在县衙背阴的一进偏厅落脚。屋里一半是账,一半是潮气。墙上钉着三根木钉,挂着三路转运图,墨痕被风吹得有些褪,唯独“盐东道”三字黑得像新血。

许行舟把四页账摊开,铜鱼印的鱼尾纹用炭笔拓在边上,旁边又写下他昨夜在乌沙港记住的两个潮时辰。他把一缕麻绳按着图,从盐场一路拉到“三河仓”,绳子在几处节点上压着豆子,一颗豆子是一船盐——他喜欢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看得见的。豆子排开,像一行行齿缝。

窗外有风,带盐腥,有人咳。他没抬头:“把三个月内从场到仓的过磅簿拿来,连同折耗附册。”

一个小吏抱着册子踉跄进来,叫蒯二,鼻音重,说话带点小心翼翼的滑:“许清吏,折耗都有例,不必太细。”他放下册子,指着其中一页,“看,这里写着‘雨季损失按例三分之一’,各处都如此。”

许行舟“嗯”了一声,随手翻开“晴日”的记录,指尖在字上停了一瞬:“晴日也‘三分之一’?”他把两册并排,指给蒯二看,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你看,阴晴无异,涨落无异,仿佛天意知道我们要折三分之一,便专门刮这份风。”

蒯二吭哧了下:“这是例……是例。”

“例是谁定的?”许行舟没抬眼,笔尖已落,飞快地把一列数字相减、对齐、再相减。他把一列新数写在边上,又在每十行后画了一个小尖角标记。他抬头,眼神像一把干净的刀,“十路中有七路,‘预支’和‘折耗’刚好把亏空抵平,只有三路亏空留在账上;这三路的末梢全部落在三河仓。”

蒯二听“全部”两个字,肩膀缩了一下。他嗓子里有痰,咽了咽:“三河仓那边……主任姓卢,外号‘卢算盘’,跟谁都和气。”

“和气的人更会折人,不折面。”许行舟淡淡说。他把麻绳从“盐田”节点拨开一寸,“从场到三河仓,例册写一百二十里,你看这份‘新式程牒’,里程改成一百五十里,凭条上多了三座‘过河桥’的图章。去年的图牒还没有,今年忽然多出‘桥’,可县里从未修桥银出项。”他把别册翻到县库开支,指给蒯二,“修桥没有银,路上却多桥印,这桥是印上去的。”

蒯二咧嘴笑,心虚地说:“许清吏,印印也没什么,过河总要找个名目。”

“名目就是名目,过河是过河。”许行舟把麻绳在三河仓前绕了一绕,“而且,过了第一次‘桥’,你看这‘预支’的时辰——辰时一刻;下一页,折耗报到时写‘申时二刻’。这两处之间,按常理要走七十里,晴日之下,船快不过风,潮也不帮脚,怎么半日能走完?除非有人提前把‘折耗’写好了,等人来签。”

他把昨夜宋夷给的四页账里“铜鱼”印的一页抽出,放在三河仓的那叠凭条旁。两边的鱼尾纹只有尾端一线的刻纹不一样——官印的尾纹是直线,那页上的尾纹在最后一寸略有弧度,像有人在刻完之后又补了一刀,手抖了一下。

“这印是假的?”蒯二吞了口水。

“印是真的,手不真。”许行舟用指腹摸了摸那条弧,像摸在湿木头上,“印被带出去,或者原印在外,有了‘两把钥匙’。你明白两把钥匙的好?一把开白路,一把开黑路。”

蒯二“啊”了一声,躲开他的目光,不敢再说。他眼角余光看了一眼窗外——偏厅的背阴处,是县衙背后的巷,巷里有卖面茶的,正用勺子“咣”地敲铁桶,声音空,像肚子空。

“主事陈颀来了。”门口一个干嗓子的通报,话音前,淡墨色官服已入间。陈颀三十许,眼皮薄,笑容合理。他一进门,便把风挡住了几分,抬手按了按桌上的账,像按一个不安分的孩子,“许清吏辛苦。”

“主事来得巧。”许行舟把一页纸递过去,上面写了几行数字,最后画了一个圈,圈在“三河仓”三个字上。“折耗的‘黑洞’在这里。它吃掉了我们三个月里三成的盐。”

“用词慎重。”陈颀的笑略收,“‘黑洞’二字,不雅。”

“可它确实黑。”许行舟收了话,声音更轻,“黑到连太阳天也能亏‘雨季损失’。”他把另一页“晴日折耗”的摘录递过去,“主事若不喜‘黑洞’,我们就叫它‘影仓’吧——账上有盐,仓里无盐;账上有雨,天里无雨;有一个影子,跟在我们的脚边,抢我们的影。”

陈颀看着那页纸,指尖轻敲桌面三下,像是敲鼓。他的笑回来了,带点诚恳的模样:“许清吏,盐课司派你来,是要你核实、纠正,不是要你上纲。事情要缓,我们同僚里有人已向盐铁使贺大人陈情,说有新策可平抑盐价——”

许行舟抬眼:“贺元衍?”

“正是。”陈颀点头,“他主张细化折耗款目,雨季、枯水、风灾,各自有规,免得一刀切。你若急于求成,坏了新策的气候,得不偿失。”

“新策若与旧弊同根,名字再新,也是旧。”许行舟把四页账叠起,收回袖内,“我不坏气候,我只问账。三河仓的账,要见人、见盐、见门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去三河仓,今天起程。”

陈颀手指顿了一下,笑意敛尽一瞬,很快又复位:“许清吏果决。”他向旁撤半步,让出路,“但三河仓远在内陆,你是盐丁出身,也知道路上人心——你谨慎些。”

“谨慎是我的老本。”许行舟淡淡一笑。他把麻绳卷起,绳上还有潮气。他顺手把绳端打了一个燕尾扣,放在桌角,像留了个小小的记号。

蒯二送他出门,忍不住低声问:“许清吏,真要去?三河仓那边……卢算盘背后,有内廷的人撑腰的说法。”

“流言也有成本。”许行舟说,“我去算算它的成本。”他看了看天,日脚偏西,风从海边刮来,带着盐。院角一只白鹭掠过墙头,影子落在墙上,像一页翻过的薄纸。他看了一眼那影,忽然把袖里的那条细叶纸抽出半寸。上头的点与点,像星像潮。他把纸按回去,心里把“星”与“仓”的坐标放到一张隐形的图上。

他回帐棚收拾了几样东西:绳尺、炭笔、一只干净的小秤锤,和母亲留下的那只旧木盒。木盒里有一段风筝线,线是旧线,细处起毛。他把线绕在掌心,忽然听见自己心里有一句轻轻的话:“线要松一指。”他松开,线又乖乖贴在盒里。

出门,唐洄已经在门槛外等,肩上挂着一只小布包,笑得像街口的猫:“三河仓?小的带路。先去市上打点个耳朵,免得路上吃瘪。”

“好。”许行舟点头,“再找两个人。”

“找谁?”

“找懂堤的人。”他看向海边,“堤不过,路不稳。堤稳,心稳,才好算人。”说着,他跨出门槛,脚下的影子被夕阳拉长,像他刚在图上画的那条路——看得见,也许就不那么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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