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乌沙港白日里像一条睡着的蛇,潮来了它才睁眼。白天的海风暖,人也多,渔网铺在栈道上晒,鱼腥味同麻绳味搅在一块。许行舟没有在白天露面,他在盐场转了一圈,借口核堤和盘点,实则找那些暗语。他看见场里几个搬卤的少年指节裂开,白得像盐花。他停住,问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:“疼不疼?”
孩子愣了愣,点点头,又摇摇头,像不知该如何把疼表现给一个陌生人看。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,递过去:“涂上。别抠。”孩子接过,眼里闪了闪,像被人忽然从背后推了一把的湖水。
场里人看他,眼神里有一点畏惧,又有一点感激。这样的眼神,他熟悉。他小时候看过母亲的眼睛,就是这样。母亲过世那年,盐价也涨,母亲咳嗽很久,肺里像砂石磨。她走时,手里还抓着他写算字的竹签,说:“你去找个写字的活,不要回来背盐。”
现在他就是写字的,写字写到了堤上,写到了栈道,写到了人的嘴里。
夜一落,乌沙港又换了面。栈道上的灯不是官家的灯,亮的位置和亮的顺序,都是暗里讲好的话。许行舟在昨日的地方停了船,轻轻靠近。他知道宋夷也许还在——或者她不在,但她的手已经把局布好。他没有带多的人,只有自己,连唐洄也没叫。他不喜欢在衡量他人之前,先把自己弄复杂。
栈道尽头,风比昨日硬。木桩上“红布”换了新,布边还带着手指揉过的褶,颜色淡了一点,像刚洗过的血。他沿着栈道走,脚步轻,耳朵里装着海潮和人的脚步,眼睛在光影里梭。
“你又来了。”声音从右侧传来,不远不近。宋夷站在一处横梁后,肩背倚着梁,像一个很少真正把重量交给别人的人。她穿着素净的衣,衣襟收得整,脚下的靴沿在灯光里反出淡淡的亮,像潮脊上的水。
“昨夜的巡查不是我安排。”许行舟先交代。
“我知道。”她说,“你若安排,灯不会这样灭。”她指了指栈道尽头一盏新的灯,“那是你的人?”
“不是。是风。”许行舟回答。灯确实在风里晃动,像要熄又未熄。风这东西,谁都安排不了。
“许行舟。”她把他的名字念了一遍,像试着用舌尖抚一抚这两个字的纹理。“你喜欢直线。”
许行舟看她。宋夷的眼睛里有一个很小的亮点,如果把整个乌沙港都熄了,只留下那一点,也足够人找到岸。她把一只手插在袖里,另一只手拇指摩挲着衣襟里的那条细线,那条细线连着她衣里某个口袋。她昨天从他袖里拿走的“折算表”,不知是不是被她夹在那里。
“直线省力。”他道,“绕圈子容易迷路。”
“直线也容易撞墙。”她回。他们的句子都不长,像两把刀探探对方刀背的硬度。
“你昨夜拿走我的一角,”许行舟说,“你还我一角。”
“我昨夜给了你一角。”宋夷挑眉,“你拿了就当没拿?”
“给与取不在一件物上。”许行舟说,“你拿走的是我手,给我的是你的手。”他换了个说法,“我需要整页的‘折耗’条,连同前后三页。你想要的,是转运里程背后的‘里程’——人。名字。印记。你要证明谁在什么时辰把盐从白路拨到黑路。”
宋夷静了一下,笑了:“好。算我们各取所需。但规矩要讲明:你拿到的东西,不准让我的人去死。我的人若要死,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。”
“我不按你死。”许行舟说,“我按账。”
“按账?”宋夷的眉峰像潮水抬起一点,“人死了,账上就是一个‘折耗’。”
“所以账要公开。”许行舟答,“我看着他们的指节,知道‘折耗’不是天生的。”
宋夷不笑了。她转身,从横梁的另一面拿出一个油纸包,扔给他。油纸落在他手里,重量恰好,像一块雨后晒干的石头。他拆开,里面是整整四页账,旧纸上有盐渍晕痕,边角被墨染。最下方一行:“短运折耗按例三分之一”。字下面有一枚模糊的印,印里是“鱼”的形,鱼的尾巴有刻纹。如果不是昨日唐洄提起,他未必注意。
“铜鱼。”他道。
“铜鱼。”宋夷点头,“这是沿海转运的关照,只有路过某几条暗河的船才有。拿到这个印,船就成了‘官船’,黑白同路。”她停一停,“拿去,你会需要它。”
许行舟把四页翻了一遍,眼睛在某一行停住——“三河仓预支”。他嗓子眼里有一股轻微的腥,像潮里的铁。他背过身,将账塞进衣内,抬头时宋夷已又退回影里,只留一个轮廓。
“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?”他问。
“怕。”宋夷说,“但我更怕你算错。”她抬下巴,声音干净,“许行舟,我不信官,我也不信江湖。我只信人。你昨夜在水营面前没有把刀抽出来,是你。”她停顿,“你今天在盐场给孩子药,是你。拿了我的账不出价,也是你。”
“你不问我要价,我也不会出。”许行舟说,“因为这个价没有一个人付得起。”
她眼神动了一下,像看见远处有鱼跃。她抬手,朝他做了一个轻微的“停”的手势。随即,栈道另一头传来一声破风的哨响,紧接着是脚步。不是水营的脚——水营的脚步笨,这脚步轻且整。宋夷抬手指向栈道下,“走下面。”
许行舟不动。宋夷看他一眼,眼里有一瞬的不耐,“你若要英勇,别选在我场子里。”她说完,人已经先下了栈道,落在一段横在桩之间的细梁上,身形贴水而过。她的脚尖在一片浮木上点了一点,整个人像一片落叶飘过去。许行舟轻吸一口气,跟着她下。潮味更重,木头的霉和苇草的甜混在一起,鼻腔里像黏着东西。
两人贴着水面走了一段,栈道上方的脚步在他们头顶响着,有人说笑,声音里带着杀意的轻。他们在一处拐角停下,宋夷回头,指着他衣襟里的某个部位:“你那儿的纸角露了。”他低头,果然衣里那条薄纸的一个角滑出一点,她顺手把它按回去,指尖触到他胸口,隔着衣,一瞬的温度。她收回手,似无其事,“你身上东西太多,像个小贩。”
“你身上东西太少,像个刺客。”许行舟接。
她似笑非笑:“你见过刺客?刺客也是人。人都喜欢掏东西。”她像忽然想起什么,“你昨夜掐到我的衣线,是不是想掀我的底?”
“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把‘底’缝在身上。”许行舟说。
她“啧”了一声,不再纠缠这个话题。两人等了片刻,头顶的脚步远了。宋夷往上攀,手指扣住横梁,一跃回到栈道。她伸手拉了他一把,力道干净。他上来后,低头看她的手:骨节不显,却有力。指腹有薄茧,茧边不割。她松手,他袖口内层的暗格那一角又轻轻响了一下——他知道那是他给自己留的陷阱:一个夹了两层纸的暗袋。他故意让一角外露,是要试她有没有兴趣。她果然有,却没有拿,说明她谨慎,知道这角露得“太巧”。
“你不拿?”他问。
“你让它露那么明显,就不是给我拿的。”她的回答干脆利落。
“拿了也摸不着真正的骨。”他点点头。
“你也不拿我的。”她低头,轻轻把自己衣襟内的细线多绕了一圈,“因为你知道我身上那点纸不过是路引,不是账。”
“账有人背在身上。”许行舟说,“我在找那个人。”
“你要找的人,”宋夷说,“下月的初三,会从三河仓出发,带着‘铜鱼’往北。你若真要拦,就去那时那地。你若只是要账本,就跟着‘星’,不是跟着人。海上看灯,岸上看星,船的路就不乱。”
“星?”许行舟敏锐地抓住,“你有‘星历’?”
“没有。”她否认得快,“我只有经验。”她把话题扯回去,“你不问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?”
“你既然说了,自有你的代价。”许行舟说,“你要的代价不是现在这四页账,而是将来的‘公开’。你要让我把这账贴到天街上去,让看不懂字的人也知道自己被吃了几口。”
宋夷沉默半晌,“你从哪里学的说人话?”
“从盐田。”许行舟答。
她看着他,看来是笑了一下,笑意却不明显,只在眼尾划过一点亮。“走吧,今晚到这。你回去补你的堤,我去补我的线。”
“线?”他重复。
“风筝的线。”她说,“你握得太紧,就会断。你握得太松,它就落下来砸到人。你要学会松一指。”她抬手,像把什么东西轻轻推了出去,“有空去看海堤。海堤上风大,你的账容易被吹干,不易霉。”
“我的账要给人看,不是给霉看。”许行舟回。
她笑出来,笑声很轻,像远处海面上有鱼背破水。她转身,人影薄,像风吹得动。她走了两步,又顿住,像想起什么,“许行舟。”
“嗯?”
“我也怕你算错。”她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许行舟站在栈道上,看着她的背影被灯火吞掉。他把四页账又翻出来看了一遍,把“铜鱼”印的形状记下,把每个数字在心里过一遍。他背诵数字时,脑子里的海风不再是噪,反而像跟在数字后面的一条尾音。他收起账,走回船边,准备离开。
就在他将缆索解到一半时,栈道那头有人喊:“站住!你在做什么!”不是水营,是一伙身手利落的黑衣人,带着夜行的罩面,手里拿着短柄钩。声音里没有官家的那种蛮,只有训练出来的狠。他把缆索顺手一丢,船身一撞,靠住另一侧的桩。他不想与他们缠斗,他不是为斗而来。这时,岸边忽然“哗”地一声,哪处有人把渔网撒下,仿佛漫不经心,偏偏把黑衣人必经之路卡住。黑衣人脚下一错,网多一丝,就多一寸缠。有人低骂。
渔网背后,隐约看见一截素净的衣袖,袖口边缝很直。许行舟没回头看,他知道那是谁。他借着混乱,船尾轻轻一拨,出港。黑衣人的灯在后面追了两步,潮口的暗涌突然从石下冒出,把几只追过来的小艇推开,像海故意帮他。他在心里记下潮汐的时辰,像记账。
出了乌沙港,他沿着岸边行,风忽然收了,海面不再颤。岸边有一只白鹭,夜里也醒着,站在浅滩,脖子缩着,像在想事情。白鹭抬头的时候,他想起宋夷说的“星”,想起自己袖里那条薄纸,想起童年的风筝。远处的海堤黑成一条线,线在月光底下,像他在纸上画的横格。横格上要落字,字一多,就要断行。断行之前,要看准句子。
他把船靠上岸,拉起,背上绳筒。脚踩在湿沙上,沙里藏着盐,脚底发涩。他朝堤走,风把衣摆向着海那边拽,他把衣摆按了按,又松了手。线要松一指——这话在他耳朵里转了三遍。他忽然笑了笑,不是笑人,是笑自己。
回到盐场时,夜已经深了,帐棚里火盆灭得只剩灰。他吹了吹,火芯里冒出一星小红,像他手里的一点算字。他把四页账铺开,铜鱼印用炭笔描在旁边,旁边写:“三河仓预支、短运折耗三分之一——非常理。需核‘星’与‘潮’。”他在纸角画了一个很小的燕尾,他想起麻绳末端那个扣。他把纸叠好,塞进内层暗格,按住,抬头,看帐棚外的风。风吹过,帐篷的边在动,像一只大动物在呼吸。盐风有味,刺鼻,久了却有点甜。他坐下,闭眼,风在他耳边走,像海在说话。海说的话他听不完,但他知道,海里藏的那句关键,已经露了一个尾巴。
他摊开手,指节上的裂纹里也有盐光。那些裂纹和堤上的缺口一样,一尺一命。他把绳尺放到一旁,低头,像是在对自己的手说:“我们要把它量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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