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XiaoQuQu,发表于 Tue Sep 02 2025。
夜雨把海腥味揉碎了,沿着堤顶吹进人衣领。潮声像一口看不见的黑锅,咕噜咕噜地翻,盐田里一张张白花花的结晶,像刚刚抖落的鱼鳞,在稀薄的月光里隐约发亮。
许行舟把绳尺往桩上一套,双膝抵住湿滑的堤面,肘窝撑住,往前一寸寸挪。他的指节有旧裂,盐碱把裂纹泡成白。绳头上拴着黄铜秤锤,顺水线垂下去,打在堤坡,发出轻微闷响。他低头看刻度,往册页上记:“北面七十二丈六尺,缺口二尺四分。雨季堤面渗漏,须补泥草混拌。”
旁边的盐丁把蓑衣收紧,站得远了一点,只在必要时递上木桩和麻绳。那盐丁眼睛里红血丝密,像被盐风刮过的海鸥。他轻声问:“许清吏,今夜还量?”
许行舟抬眼,眼尾挂着雨。他把身子从堤上退下来,伸手接过麻绳,简短道:“再量两处,今夜不量完,明日涨潮再冲一遍,又要重来。”
盐丁摇头叹:“今年盐价又涨,官库说亏空,抽盐课抽得狠。场里人心浮躁,夜里常有人往暗港跑。堤修好了,盐却进不去民嘴里。”
许行舟“嗯”了一声,没接话。他把绳收拾好,塞进竹筒;雨顺着他的发尾滑到颈后,他下意识抬手去抹,粗糙的指腹擦到颈窝皮肉,一阵微微刺痒。他想起小时候在盐田跑,母亲拿烂布把他裂开的指缝一圈圈缠住,叮嘱他“别去抠,要不然越抠越疼”。那时他还不知“疼”的形状,只知道母亲的气息像一小团淡淡的草烟。
堤脚的一盏渔灯晃了一下,远处有人咳嗽。盐场管事披着斗篷,打着油伞滑着步子过来,拱手道:“许清吏,县里来人了,带了官文。”
许行舟接过伞,往帐棚里走。帐棚是草织的,连接堤背阴处的一块平地,四周钉着木桩,绳索绷得紧,允许风雨带一点响动,像屋子在呼吸。管事把封蜡剥开,连同文书一起递给他。火盆里的火已半灭,炭灰红一线,雨点滴进去,‘呲’地冒一股湿气。
他把文书展开,灯火摇,字字分明。头一行是“景宣六年夏六月,盐课司文移”,下面一行写:“近三月盐价异动,市井怨声。盐东道转运里程短运差额频出,命尔赴各场仓,核实转运,纠正虚耗,限四十日回报。钤印:盐课司。”
落款是“主事陈颀”。名字陌生得很规整。
管事在旁观色,嘴唇抖了一下:“许清吏,这‘短运差额’这四字,叫人心里发冷。前几日三河仓有人传话,说一路上空船也记账,账上有盐,船上无盐。官府说是‘预支’,我们不懂这个理。”
许行舟把文收好,指头蹭过封蜡的碎屑,低声道:“懂不懂不紧要,懂的人故意让你不懂。盐是盐,账是账,不能彼此冒名顶替。”他扭头:“这几日看堤,是我借口,也是真要修。堤一断,盐田全淹,辛苦白费。”他顿了一下,像是和自己说:“一尺一命。”
管事愣了愣,挠头笑:“您这话,听着像话本里的硬气人物。可我们这些人,命不值钱。”他又道,“许清吏,夜里风大,您别在堤上待太久,湿气进骨,早晚疼。”
“疼就记下,”许行舟把绳筒背上,“记下就能找到规律。”
管事被他逗笑,一时不知该说“会不会真有规律”,还是该问“规律找到了能不能不疼”。
第二处缺口的泥草已经被雨打成浆。许行舟蹲下,挖开一块,泥下的草枯黄,纤维在指尖断裂。他抹了抹泥,站起身。雨缠着他的鞋面,海风给每一步都加了负重。他远远望见盐田边,一道黑影从田埂上跑过,脚步急,很轻,像一只偷鱼的猫。他的眉心跳了一下:暗港那边?
他收了绳,回帐棚写了三行字,把文书塞进衣袖内层的暗格。袖子被雨水打湿,裡布贴着皮肤,冰凉。他把斗篷领子竖到耳边,把伞送还管事:“明天白天我去县里,问转运程式。夜里再去乌沙港看看。”
“乌沙港?”管事一激灵,“那是条暗河,涨潮才敢进,官差都绕着走。听说那里有‘海燕’的人。”
许行舟没问“海燕是谁”,只是嗯了一声。走出帐棚的瞬间,风把雨帘猛地掀了一下,他被冷得缩了一缩。他低头看堤,海灯散落在堤脚像散在夜空的碎星。他想起童年的风筝:一张糙纸,两根竹骨,一根麻线。他拿着线跑,线吃风,风吃线,风筝就上去了。母亲在堤上笑,笑里有盐。
那时他以为线握在手里,就什么都稳。后来他知道,风筝稳不稳,不在手,也不全在风,在那根线与风之间,一个恰好的张力。过紧则断,过松则落。法度也许就像这一根线。
次日晴霁,阳光张牙舞爪地晒盐。盐丁们把沙盘里的卤水搅匀,白光刺眼。许行舟去县衙,翻了转运令册,寻到几条近年新增的凭证式样:里程里多出了一道“折耗”,名为“雨季损失”。他把这页拓了一份,夹在册子里,回身时被一人叫住。
来人穿着青布短衫,腰间挂一串铜钱,眼睛浮游,笑容带滑:“许清吏?小的唐洄,跑堂做消息换茶钱。若是想打听海边的风声——有风无风,风往哪吹,小的常去听。”
许行舟看了他一眼:“你一个跑堂的,如何知道我姓许?”
唐洄笑不改,指了指县衙门口的石阶:“您来时鞋上有盐霜,路过时校尉喊了一声‘许清吏请’。您行路脚尖轻,常量堤的人才那样,小的就敢瞎猜。”他说话时眼角总往别处瞟,像怕谁突然伸手来掐他的脖子。
许行舟想了想:“乌沙港的潮汐,什么时辰最弱?”
唐洄一愣:“您要去那儿?”随即收起惊色,压低了声音,“今日夜更后第二更,潮口转缓。可那边……那边有人盯着官差,盯得比您盯账还紧。”
“我不是官差。”许行舟说。“给我画张路。你若怕,别去。”他掏出两枚碎银往茶碗里一按,碗沿震了一下,发出清脆的鸣声。
唐洄伸手把碎银按平,笑得见牙不见眼:“许清吏豪爽。小的画路不难,难的是您要回来的路。回来的路,得提前在心里画好——不然人就留在那边,连影子都没。”
许行舟“嗯”了一声。唐洄从袖中摸出一小段竹片和炭笔,蹲在地上画,画得细致,连哪一块礁石露出几寸都标出来。他一边画一边嘀咕:“进港要避开‘狗舌石’,那是会吃船的。暗河口有根歪脖子桩,桩上常有人缠红布,那是给兄弟们认路——您要绕开。”
“红布是谁挂的?”许行舟问。
“海燕社的人。”唐洄眼神闪了一下,“听说他们有个女首领,绰号‘海鸥’,来去如风。真名?谁敢叫真名。”
许行舟没再问。他收了竹片,抹平衣袖里的文书,起身时商队的铃声远远响起来,像雨后的蜻蜓拍着水面。他知道每一串铃声背后,是一笔账。他不怕账难算,他怕的是账被人故意算错。
那夜他没带官服,只穿灰青布衣,腰间系刀,不张扬。船小,篷也是破旧的。唐洄没跟,只把一句“线要松一指”塞在他耳朵里——是提醒船靠暗港的缆,太紧会被暗潮一扯就断。
江面黑到能吞下一盏灯。潮水像一只温顺又突然发脾气的牛,时缓时急。桨叶入水,水面散出幽暗的涟。乌沙港的轮廓渐渐显形:堤外乱石,堤内木桩栈道,栈道尽头有三盏灯,亮两盏,灭一盏,像是约定好的信号。
许行舟把船收在暗处,贴着岸边苇草滑行。苇草的叶尖被露水压得往下坠,撒下一阵阵细小的水珠。他贴着湿黑的木桩摸索,指尖触到一缕粗糙的麻绳,那麻绳的末端打了个别致的扣子——一个翻折的燕尾。
他不由得笑了一下:燕尾。海燕社的记号。
他把手缩回,抬眼。栈道上有一抹人影由远及近,脚步轻,像雨后落下的叶子。那人停在他斜前方三尺,背窗灯而立,风把衣角吹起一点弧。是女子,面容被阴影遮住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那眼睛透光,却不反光。
“今晚风小,难得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在海风里走过的潮汐痕。“你来,是要买盐,还是卖消息?”
许行舟把手里那支小小的竹哨滚了滚。他起身,把船索微微一放,船身顺水线轻轻一荡。他淡淡道:“我来找一页账。有人把账写在不该写的地方。”
女子沉默了一息,低低笑了:“账这东西,哪里都可以写。写在皮上、写在木头上、写在死人嘴里——齿缝里留盐,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”
海风趁他们说话的间隙,从水面卷起一层细浪,把苇草推得沙沙响。许行舟靠近一步,掌心轻轻按在栈道的一块木板上,那块木板微微松动,似乎下面藏着什么。他没有动,只问:“你是谁?”
“卖盐的人。”女子说。“你呢?”
“算账的人。”
她往旁一偏身,露出身后一个小木箱。箱上置着油纸,边角压着两只鹅卵石。她站在那儿,目光没离开他的手,像猫看鱼。许行舟把手从木板上挪开,退了一步,示意她先动。
她俯身揭了油纸,里面是几扎薄薄的册页,纸微黄,角儿被磨得毛。她用食指指腹轻触最上面一页的角:“账在这儿——你要哪一页?”
“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。”许行舟说。“写着‘短运折耗’的那一行。”
女子眼中微光一闪,像海面突有鱼跃。她把那一页翻到最后一行,确实有“折耗”两字。笔画细而匀,写字的人心静。她看了一眼他:“你走那么远的堤,就为了这一行字?”
“我走那么远,是为了弄明白人怎么被这行字吃掉。”许行舟道。
她笑了一声,把那一页的右下角往上一掀,“咔”地一声,那页纸角本来就被人预先切开一条极细的暗缝,轻轻一掀就能揭下一角。她伸手递给他:“给你角。拿去配你的账。整页留我。”
许行舟接到指尖,纸角微湿,盐味趴在纸纹里。他还没说话,远处突然响起铁器摩擦的脆声,伴着一阵乱脚步——水营的巡逻上来,敲着桅杆提醒“查夜”。
女子侧头,耳根下几缕发被风拂起来,露出一截利落的下颌线。她低声:“你安排了?”
“我没有。”许行舟回答。他的手指一扣绳索,绳索松了一指,船身轻轻贴近栈道,像一条鱼贴着岸边的石头躲浪。
女子抬手吹灭一盏灯,栈道上顿时暗了一格,她把另一盏灯往前挪,抬高,使烛影投在水面。水营的人习惯往光处看,黑处反而安全。她做这些时动作流畅,没有一丝迟疑。许行舟在黑里看她的侧脸,觉得这人骨头里有一种训练出来的干净。
“你叫什么?”她问,脚步几乎不发声,已经往另一头的横梁上掠。
“许行舟。”他答。水营的脚步停在前方十丈外,拿着长竿在水里试探。有人喊:“谁在上头?”
女子回头,眼睛在黑里笑:“行舟?行舟的人不怕水。”她停了停,像是突然认真起来,“我叫宋夷。”
名字像海风把砂粒吹到舌尖,硌了一下。
水营的竿尖敲到他们刚才站过的那块松动的木板,“咚咚”两下。有人俯身去撬。宋夷脚尖一点,贴着横梁上去,她伸手在许行舟袖口上一划。许行舟感觉袖中一轻,知道她顺走了什么。他没动,只在她指尖滑过的瞬间,反手碰了她的衣襟下摆,像不经意的掸灰,指腹停在一条细线的接头——那是藏在她衣里的一层薄薄的细叶纸。他不揭,只轻轻一撕,撕下一小条边。
两人分开时各自袖里都有轻微的纸响。水营的灯火逼近,照得苇草的影子像鱼骨。他们不再看对方,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滑开,像两条分水的暗流。
“站住!”水营的人举灯往他这边照,光在他脸上一扫,露出他的五官:清癯,眼神里有潮水收缩时露出的礁石。他把腰间刀柄露出一角,声音不高:“盐课司的人。查运。”灯火顿了一下,那人迟疑,往他递过来的木牌一看,木牌上刻着“盐课司”,旁边还镶着一粒小小的铜钉,铜钉的位置是“司”字的一点——这是正牌,但他知道,这牌是他自己刻的副牌,铜钉的位置和官给的略有不同,只有他自己知晓的“差”。
水营的人不敢拦,往旁一闪,口里还小声嘀咕:“这破天也查。”
许行舟从他们身边走过,脚下木板咯吱响了一声。他下了栈道,回到小船,解缆,船身一轻一重,顺着潮水安静地退。他回望栈道,灯灭了两盏,只剩最远的一盏在风里瑟瑟。他想到宋夷刚才的手——稳、准、快。他低头摸了摸袖里被抽走的东西:是他临时抄的“转运折算表”的一角,上面有他独用的算字记号。她拿了这个,就知道他算的不止眼前的账。
而他袖里多了一小条细叶纸,薄得像蜻蜓翼,摸着微微起伏,有人用细线在上面画过坐标点。是“星历”样的东西?还是暗港的出没时间表?
船离开暗河口,外海比刚才冷。他把那纸条夹进衣襟里,觉得胸口那里也被海风吹出了一道冷。他忽然又想起童年的风筝:有一次,线被风拉得太紧,“啪”地断了,风筝被风卷着飞远,落在盐田边的水面。母亲的手从他肩膀上挪下来,轻轻在他头顶摸了摸,说:“线要松一指。”
他抬头看天,今晚云厚,星光看不真。他把桨收起,任船顺潮走了一段,才撑回岸。上岸时唐洄像一只在暗处等了很久的猫,从一堆破网后伸头出来,嗓子眼里带着嘶:“回来啦?唉呀,我还打赌你回不来。”
“输了?”许行舟问。
“输了。”唐洄笑,把一张湿哒哒的纸递来,“赢的人是您——乌沙港南边的人让我捎句话,说如果您还想看‘短运折耗’背后那行字,要先找一只‘铜鱼’。”他伸手比划,“这样,有一个尾巴,在上面刻着纹路。”
“铜鱼?”许行舟接过纸,纸上画着一个粗陋的图形,像是通行凭证。他把纸对折,“好。明日去三河仓。”
唐洄“嘶”了一声:“您是真不怕死啊。”
“怕。”许行舟把绳筒从背上解下来,“怕,所以要在怕里找到路径。走吧,回堤。明天又得补泥。”
他走在前头,唐洄在后面提着灯,灯火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落在湿沙上,很快被潮水舔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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